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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疗君



世事反复。
他的尚且年轻的人生在苦尽甘来之时跌入低谷,如今又正步入新的佳境。他载誉回到家乡佛罗伦萨,却不真正地开心。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怀疑世人。这世界处处都充满欺骗和诡诈,动荡而危险,表面却平和美丽,如同繁华与腐朽并存的罗马城。他的心不安地躁动,却又渴望着大展宏图。 
这个满是讥嘲和私欲的地方没有他呼吸的空气。他得到了认同,但并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新的思想与信仰被限制,才华被嫉妒、驱逐。这个地方、这个时代的压抑晦涩的气氛应该结束。 
那时他二十六岁。 
他想战斗。 
他站在脚手架上,雕琢青年的唇,一丝不苟。 
这就是他的战斗。他一直以来都在进行的战斗。 
青年的嘴角天然地上翘,但尚未形成笑容;右侧略高于左侧,凝成一个自信而沉稳的神情。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他默念着熟知的登山宝训。基督教。异教。他对这两者都心存疑虑,但耶稣和柏拉图以及某位抨击教会的修道士同样有吸引他的地方。对于他来说,美即是最重要的宗教。他痛恨拘束。但他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人和事物干涉、束缚。 
他用拇指揩去多余的石屑。抬手时他的身体有几处隐隐作痛。他记不清自己究竟从架子上摔下了多少次。 
只有工作能使他短暂地忘却自己不讨喜的面容和被打断的鼻梁,忘却心灵的挣扎和困顿,忘却曾因锋芒遭致的排挤,忘却生命跌宕起伏的艰辛。手持画笔或雕刻刀时,他的心才会获得欢愉和平静。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安慰,他的确收获了少许。 
静默。 
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刀具与石像的摩擦声。 
恍然间,他看到他的鼻翼翕合,胸膛似乎也微微起伏。 
幻象只是一瞬便消失。 
他和他都紧闭着嘴。他满心是眼前的他,但他不了解他大理石脑袋里的想法。石刻的青年双眉微蹙,深邃的眼眸坚毅而满怀希望地眺望着远方,镇静而愤怒,从容而紧张,浓密的鬈发宛若大海汹涌的波涛。 

数月前,他去了趟采石场,发现了一块巨大的被弃置的大理石。透过它,他从中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轮廓。 
他发愿要以凿刀,将他从多余的石料中解放。 
他脑海里构建出一个愈发清晰的形象:那个人的面容俊美而刚毅,年轻而魁梧的身躯优雅宁静而蕴含张力。那个人憩息着,沉思着,凝睇着,静止的躯壳下燃烧的却是熔岩般永不熄灭的斗志和战火。 
这一次他想要拿起刻刀是因为受到了吸引。 
大卫。从目光与石块里的青年相接的刹那,他就决意这样称呼他。 
大卫是圣经故事里斩杀巨人,保卫了犹太的少年英雄,同时是杰出的诗人。 
他看到的不完全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英豪和古老传说放射的辉光,而是一个与几次历经绝望和流离的自己相似的倔强敏感的灵魂。 
主宰这个世界的是男子。农田里的苦工与神坛上的智者都是男子。男子建造了城市,颁布了法令。男子铸造了囹圄。男子对叛道者施以火刑。创造这一切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维护美吗? 
而如今似乎有什么偏离了轨道。 
所以他希望自己所见的这个男子能成为违逆这个错误的潮流的斗士,把美的正道继续。 
为此他夜以继日地工作,想要极致地还原脑海中的青年外表可见的每一块肌肉和可见的每一个微小的骨节。 


一转眼就是三年过去。 
他酸痛的肩膀拉动同样酸痛的手臂,完成前伸的动作。他用四指抚摩他的前额,眉心,面颊直至下颔,最后一次检视他的面容。他小心地弯过身,用干焦的嘴唇确认他唇上的温度。 
大卫。他低声念出了他的名字。 
希伯来语中,David意为挚爱。 
他的大卫的生命停驻在迎接战斗的瞬时,而不是胜利的时刻。他踌躇满志,左手扶着投石机,右手握着石块,双腿站姿随意而不松弛,永远地积蓄着未爆发的能量。 
这个停留在石中的名字,这个在石像里青春永驻的男子,寄寓着他的理想。那个人的战斗,他的战斗,永远都才正要开始。 
大卫必须依托大理石的外壳才能存在,但他的生命不是被禁锢其中。 
他只是想要赋予这个男子的灵魂以新的形体。 
他知道他做到了,他成功地从多余的石料里解放了这个青年男子。 
大理石不是灵柩,而是丰碑。 
他没在雕像上签名。他签了名的雕塑有一个就够了。而且他确信,整个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终究都会知道那出自他米开朗琪罗·博那罗蒂之手。 
他爬下架子,退后几步眺望,隐约的自豪神色如父亲赞许地注视他长大成人的雄健的儿子,又如同对一段时日遥远、已经模糊的恋情的追思。他看到的不完全是当初在闲置的大理石里蜷缩的青年,很久以来,他觉得自己只是“发现”了他,而非“创作”了他;但此刻的凝望里,他在大理石青年的身躯上看到了斑斑点点的自己心底的血。他完成了自己,却多少失去了大卫。 
他把刀具收进工具箱。然后才注意到自己指甲缝里的粘土和满身的大理石碎屑。 
背对他时,他心里只剩下了幻灭般悲伤的爱情。 

大卫像被竖立在维吉奥宫的正门前。 
人们把他称作“巨人”。 
“巨人竖起的一年”成了意大利人新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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